稀松平常背后的波澜壮阔

1997 年，英国女王的最强特工 007 还是皮尔斯·布鲁斯南。他和杨紫琼主演的《007 之明日帝国》中，有一块能输入中文的键盘。

显然这是对中文计算机的想象。和那个时代的电影里的生造汉字、语序错乱的句子、发音乱糟糟的中文一样，都是异国想象的一部分。

不过最少，这块键盘还是标准键盘，而不是有成百上千按键的庞大怪物。

大概是上小学的时候，上学路上有一家印刷社。小小的门脸像是个小商店，进门就是几排木架，隔出细密的小格子，每个里面都放着几个到几十个铅字。

有段时间我放了学就拖着鼻涕和书包去闲逛，盯着排字盘挪不开眼。后来他们给了我几个常用铅字，有「的」，有「了」，还有别的。现在想起来，大概是四号字左右，宋体。

后来这家店消失了，我也再也没有见过排字工人，没有见过活字印刷。

《中文打字机》里说，排字工作既昂贵又沉闷。可我记得他们很开心，在一排排木架间跳来跳去，伸展手臂去拿高处的铅字，像是在跳舞。

现在想来，大概回忆滤镜的美化吧。

大概也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我妈妈有时候会在蜡纸上刻试卷。一块有细细皱纹的铁板，一支铁笔，一张摸起来会哗啦哗啦的蜡纸，已经预先印好了格子。我妈妈坐在桌前一笔一画地写，铁笔划过铁板的沙沙声很好听。

我妈妈说，在蜡纸上写字，和在纸上写字不一样——在碰到笔划交叉的时候要分成两笔，否则可能会划破蜡纸，这样印出来就是一团乌黑。后来，在《红岩》里也看到了这个技巧。从 40 年代的重庆渣滓洞，到 90 年代的西北小城，铁笔的沙沙声没什么区别。

小学中学时，各科试卷都是这样油印的，能看出是哪位老师出的题，也知道该默默画圆圈诅咒谁。只有英语试卷不一样；英语老师是学校里最时髦的一群人，男帅女靓，似乎都有很多衣服。英语课的试卷虽然也是油印的，但是蜡纸却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比手写的蜡纸整齐得多。有时候路过英语教研室，能听到好听的声音：「嗒，嗒，嗒。叮~」余音绕梁。

再后来，有了一种昂贵的机器，叫做「小霸王学习机」，型号是 486，售价 486 元，大概相当于父母一个月的工资。小心打开，插在电视上，就打开了一片新天地：「小霸王其乐无穷啊~」

渐渐地，这片新天地，也不过是日常。

现在我不会意识到自己在电脑上输入的中文是经过转换的。当我要写一个「我」字时，会自动按下「w」和「o」两个键；写「要」时，则是「y」和「k」——我用双拼输入法。

仔细想一下，这个过程需要不少步骤。首先我要先把自己想写的东西转成拼音，然后再转换成双拼的击键序列；然后击键，再从候选字里选出正确的那些。

识别，候选，确认。

现在我们有了各种各样的输入法，能够组词成句，能让我们少击键几次。虽然很快，但还是隔了好几层。这已经是在 QWERTY 键盘的形式下的最好方案。

这是在软件的帮助下才能实现的。如果只靠机械，又该如何完成呢？

也许历史上曾有无数种可能性，但最后收束为我们所知的唯一的现实。

这就是《中文打字机》所讲的故事，是我们如何设计一种能够打印出中文的机器，又被其影响的故事。

中文长期以来被视为「图像文字」或「表意文字」，难以拆分。当有了英文和其他字母语言的打字机后，人们会自然地以打字机的形态思考中文打字机：每个中文字对应一个按键，中文打字员要在成千上万的按键中寻找。

这种设想也许在讽刺漫画中会受欢迎；但是稍微用一点归纳法就会发现，还有些其他方法可以解决中文的难题。我们并不需要基于一种已有的机器，而放弃其它可能性。

在这本《中文打字机》里，我们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努力：法国人包铁尝试把中文按照偏旁部首拆分；全美第一位航空工程硕士周厚坤设计的打字机是个大滚筒；步兵军士长转职的传教士谢卫楼发明的中文打字机，干脆像个日晷。

这些在历史上留下痕迹的中文打字机，都是削足适履的设计。它们普遍把汉字压缩到两三千个常用字，或者干脆把汉字拆成偏旁部首，组合起来成为虽然能看懂但样式奇怪的文字。

直到 20 世纪 40 年代，林语堂发明了「明快中文打字机」，才算彻底重整了中文打字机的思路。他把打字过程转化成了搜索过程，和今天的各种中文输入法类似。

而这台打字机，碰到了和当年查尔斯·巴贝奇的分析机同样的窘境，甚至尤有过之：连一台实物都没有保留下来，我们只能从设计图上通过想象力补全。

道格拉斯·亚当斯说，「任何在我出生时已经有的科技都是稀松平常的世界本来秩序的一部分。」但是读历史的意义就在于，理解每一点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改变，背后都是卓绝的努力。记录下这些努力和探索的过程，比只看到结果更有价值。

从 20 世纪初开始，中文就在误解、偏见、怨怒中艰难前行。曾有过以罗马拼音取代汉字的呼吁，也有过统一各地方言的努力；有过直接视读拼音的尝试，也有过全民学习五笔字型的浪潮。而被这些大事件隐藏起来的，还有职业、性别、心理，乃至劳动英雄塑造等等诸多议题。

毕竟，文字是大事，它是文明的根。而中国，是个「伪装成国家的文明」。

这本书记录了这段虽时间不长，但纷繁异常的历史。主线是中文打字机的发明与挫折，但延伸出的枝枝杈杈则探索到各个方面，从何谓中国到职业女性的处境。

最终，这些四处延展的线头又收束起来；先行者们将把汉字变成了一系列组合，从字形、笔画、读音上归纳整理出规律，直到让机器能够印出中文。

——然后启发了计算机上的中文输入法。

这将是作者下一本书中要讲的故事。作者说，下本书将叫做《中文计算机》，将在那本书中梳理中文计算机的历史。

如果能如《中文打字机》般史料丰富论述充分的话，《中文计算机》应该是更加波澜壮阔的一段历史，会带来更激动人心的阅读体验吧。